現代漢語發展和設計上的致命缺陷(一)

阿呆給領導送紅包時,兩人的對話頗有意思。 領導:你這是什麼意思? 阿呆:沒什麼意思, 領導:真的沒那個意思? 阿呆:其實,就是意思意思。 領導:你這就不夠意思了。 阿呆:小意思,小意思。 領導:你這人真有意思。 阿呆:其實也沒有別的意思。 領導:那我就不好意思了。 阿呆:是我不好意思

這是一則國內很流行的笑話,寓意是讚歎漢語的深奧:一個簡單詞彙的多重含義,導致試圖學習中文的老外望而卻步。 漢語的內容承載能力,的確是當前世界其他語言體系難以比擬的。 我們所標榜的深奧,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指中文能夠用簡短的篇幅,體現大量而豐富的內容。 然而,當每位華人都在引以為傲,甚至稱頌這種「深奧「的時候,我卻從中看出了一些現代漢語發展和設計過程中的缺陷。 這些缺陷,不僅讓消費者在表達的時候,難以將自己的想法完整、準確的呈現給受眾,更會對消費者自己的思維甚至人格產生難以逆轉的影響。

對任何一種語言來說,內容承載力和準確性,到底哪一個更加重要,或者說兩者應該取得什麼樣的平衡,是我想用未來一系列的節目和大家談到的話題。

我一年前文昭會員網站上,討論關於精神壓力成因的節目中討論過語言表達缺失的問題,當時那期節目 的主要觀點是語言表達障礙會從精神上的給人造成壓迫,在節目的前半段,我提到過,自己來到美國學習英文的過程中,逐漸發現英文的實際表達能力和溝通效果 ,要好于大陸當前使用的現代漢語。 主要的例證,就是在日常交流、撰寫學術論文和觀點性文章的時候,現代英文的表達相對現代漢語更加準確、更容易減少不必要的歧義或誤解。 當時,有很多朋友在評論中,希望我把這一部分觀點闡述得更加清晰,並介紹具體的例證。 高品質的質疑引發了我進一步的思考,嘗試理解兩種語言體系,為什麼在實際的表達中會產生如此不同的效果。

首先,我們還是先要從語言體系的基本特性與古代語言形成的過程來看兩種語言體系的本質差異。 從文字上,中文是字型本身就能夠承載和傳遞資訊的表意字元,每一個漢字都有屬於自己的完整含義。 其實,當我們閱讀先秦時代的古漢語時,就會發現兩個特點,一個是那時的語言其實沒有複合詞,如果把每句話中的每個字拆解開來,都有自己的專屬地位。 換句話好說,就是現代漢語是字組詞、片語句,而古漢語是直接用字組句,沒有詞的概念。 所以,基本不會像現代漢語那樣缺少一些漢字,語義不變的情況。 舉個簡單的例子,在現代漢語中,表達因果關係,可以用因為什麼什麼,也可以用因什麼什麼。 「為「字有和沒有不會對語義產生任何影響。 但古代漢語中,是不會出現前面「因為」、「所以」這種複合型詞彙的,如果因和為同時出現,那兩個字的意思一定是分開的。 不過,就是因為每個字都單獨蘊含自己的詞義,導致古代漢語,對於語法邏輯上的要求非常低。 因為,很多情況下,文字和語態(主、謂、賓)之間的關係並沒有特定的組合規則,即使隨意變換也不會對語言表達產生根本影響。 一句古詩,可能根據押韻的需要,變換字或主謂之間的搭配方式。 好處是,這樣的語言藝術性強、隨意性強,但壞處是,在傳承的過程中,由於缺乏規則和邏輯而難以長期保留原來的語言習慣和含義。 可以說,古漢語雖然在文字的設計上絞盡腦汁,但幾乎沒有對語言從表達體系的角度進行設計和規範,也就是沒有特定的語法。 所有的固定搭配和理解,都是源自于習慣。 這就導致了大量只可意會無法言傳的「深奧」。 隨著時代的變換,古籍中的文字雖然看起來似曾相識,但其中的意思恐怕早已是天差地別了。 另一個例證就是古漢語衍生出的方言甚多,而且都缺少固定的語法體系,導致失去相互交流的可能,甚至難以翻譯,導致兩個地方的普通人都難以相互交流。 白話和粵語翻譯起來的難度,恐怕不亞于中英文。

不同的是,包括英語、拉丁語在內的印歐語系,這種本身不能承載任何含義的編碼型文字,從設計的角度來看,勢必會更加注重使用規則和語言邏輯, 不然根本無法承載和傳遞任何資訊。 例如:英文的Board和Broad,兩個詞彙使用完全一樣的字母,只是變換了順序,如果沒有嚴格的拼寫標準,一個種詞彙組合專指一個意思,受眾根本被辦法理解所表達的內容。 而且,詞彙指代的意思還不能太寬泛,不然就極易產生誤解。 因此,很多時候,一個古英語或古拉丁語詞彙,所能蘊含的意思,要小於一個漢字。 更由於,這種文字從字形設計上,只要確定,就沒有太多變化的空間,甚至為了保證交流能力,都不能隨意進行二次創新設計,因此,拉丁語系在發展過程中,往往注重對表達體系的設計和規範,一句話中什麼部分應該出現在什麼位置,每一個詞彙該如何根據人格、時態、語境各種邏輯上的變化而變化形態,都有無比詳盡和系統的規定。 這樣的思路就説明語言向準確性,而不是承載力的方向發展。 雖然,歐洲各國也使用不同的文字,但根據語法和規範相互翻譯起來是非常容易的。 一句用準確語法寫成的拉丁文,如果翻譯成一句語法和用詞完全準確的英文語句,其中的意思差異是細微的。 這就讓英文或拉丁文在表達時,很難出現理解上的多重可能性。 根據語法和邏輯,很多西方語言學家可以自行設計完全獨立卻可以被準確翻譯的語言。 比如《指環王》中的精靈語、《冰與火之歌》中的瓦雷利亞語,再包括電影《小黃人》中的Minionese—— 小黃人專用語言。

相較而言,漢語無論是官方語還是方言,都沒有這種專門的系統邏輯設計,更多固定搭配是根據經驗和習慣逐漸確定的,直到近代開始白話革命之後,才借鑒了一些西方語言中的語法和邏輯, 設計出能夠通行和規範的表達體系,但是這樣的設計同樣給現代漢語的發展造成了困擾,設計和規範的過分 隨意,導致現代漢語,無論是在大陸還是在臺灣,不僅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古漢字自身的內涵,更讓新創詞彙(複合詞)和古漢字之間出現了更多的意思混淆。 最終,人們在使用現代漢語交流的時候,歧義和誤解過於頻繁,野心家們更加隨心所欲地對語言進行想當然的解讀。 不知道有多少母語為現代漢語的朋友發覺,和人交流的時候即使自己的語氣再平和,都很難避免被誤解和冒犯的感覺。 我自己的看法是,這種被冒犯的感覺很有可能和現代漢語詞彙和語法的設計缺陷有關。

從詞彙來看,我總結的設計缺陷有以下兩點:一、漢字數量過少,導致多音多義字(詞)和重音重義字(詞)過多。 二、納入外來詞彙經過重新設計的時候,出于美觀上的要求過於輕率 的選用與詞義不符甚至背離的漢字。

咱們逐一來做解釋。 首先第一條,目前,中國大陸常用現代漢字數量約為2500字,臺灣為4808字,香港是4759字。 用有限數量且不易拓展的漢字,組成符合內容不斷複雜化、寬泛化、精准化的現代詞彙, 就需要每一個字和每一個詞都帶有多重含義。 又由於漢字都是單音節,因此擁有相同或相近讀音的字和詞也不在少數。 如果不考慮聲調,讀音最多的yi,一共有106個漢字。 使用這樣的語言表達複雜的思想和意圖,無論是書面還是口頭,措辭被錯誤認知和理解的概率都極高。 例如開篇的那則笑話中,「意思」一詞在一段話裡被賦予了至少五種不同的定義,在現代漢語詞典裡,「意思」光名詞定義就多達五種。 如此表達,與其說語言「深奧」,不如說是含混其詞,甚至有刻意製造誤解的嫌疑。

再比如說,中庸的「庸」字。 漢語詞典都將「平常、一般、不高明「作為首要詞義,但這個定義或者習慣用法,與這個字的真實出處——《中庸》,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和所有古代漢語一樣,中庸不是一個詞,而是中和庸兩個字。 這裡的「庸」,應當被理解為,「用」的通假字,接近于可行、有效的意思。 「不高明(效果不明顯)」和「可行有效」這兩種定義,從詞性來看都是名詞,從哲學理解上屬於同一個問題的兩個完全對立的意思。 就好比將善良和邪惡同義。 凡是先將前者作為「庸「字主定義的人,都會徹底誤解中庸思想。 最近和一位臺灣朋友交流的時候,他就和我說:「在臺灣,年輕人只要看到‘中庸’兩個字,就會躲得遠遠的。 」由此看來,海峽對岸的漢語發展和設計並沒有好到哪裡去。

下面解釋第二點。 我們開始的時候講過,漢語在接觸西方語言體系之後,開始有了一些表達系統上的設計和規範,其中就包括很多根據外語設計的複合型詞彙。 比如,自由、民主、信仰、人性等等。 可以說,幾乎所有我們當前使用的現代漢語詞彙,都或多或少進行了類似的更新和改進。 但是,翻譯者或者語言設計者,在利用舊字造新詞的時候,往往難以擺脫漢語力求押韻、美觀的習慣。 選字的時候不是盡可能對照漢字和外來詞彙的定義,而是相對隨意,或者將不太相關的意思加以自己的聯想,造出看似相近,實際意義卻完全不同的詞彙。 混淆和誤解,就更加難以避免了。

比如「歧視」這個詞,就是非常糟糕的設計。 英文Discrimination一詞,在作為「歧視」定義的時候,其實是特指公共社會區別于其他同類個體的不平等待遇(Treatment)。 首先,如果不是在公共社會的範圍,這個詞義根本就不成立。 另外,這個名詞描述的是現實行為和決策,不是某個私人的觀念或言論。 也就是說,當一個中國人說「美國人都不會算數」,或者一個美國人說「中國人都不講契約精神」的時候,都不能算作歧視,充其量是帶有妄想傾向的偏見罷了。 然而,歧視的「視」字,就捎帶了看待、看法、觀點這樣的含義,而且很容易聯想到蔑視,增加了詞匯 的侮辱含義。 這就造成中國人很容易把種族偏見理解成種族歧視,進而引申到帶有 羞辱的種族主義。 文昭先生曾經說中國人有名教情結,就是容易誇大對詞彙的使用和理解。 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漢語詞彙中可以延申的字義,確實太容易和某些大詞,尤其是惡劣的大詞,聯繫在一起。 最終造成錯誤的理解,然後再以情緒化的方式回饋,進一步破壞詞義的準確性。

類似的還有人性(Humanity/Human Nature),性格(Personality)和人格(C haracter)這三個詞,看似近義,卻各自具備獨特的哲學意義。 在我們漢語的日常和書面表達中,這三個詞通常是混著用的,沒有人有意識的區分它們的內涵差異。 我從個人的角度理解,人性是指天賦與人區別于其他萬物的獨有特性,而且這種特性不受任何自然和現實條件影響。 當我們說一個人的天賦,通常指的是兩個方面,包括:人性和人體的自然特性。 後者是依靠基因、激素分泌水準等各種自然條件來決定,每個人都會呈現出區別于他人的地方,但是前者說的是每個人純粹且完全共有的部分。 性格則是人性和人體在現實中交會、融合之後的產物,所以性格會受到基因和激素水準的影響,但人性不會。 最後是人格,人格是性格結合了現實經驗、認知體系以後,衍生出的習慣與原則。 所以,人性、性格、與人格,是應該按照虛幻到現實的順序排列的,接近于《中庸》裡的性、道和教的區別,不能夠隨意混淆。 古漢語從準確表達的角度來看,雖然也有很大模糊空間,但是單純的詞義要比現代漢語更加精確、嚴謹。

再拿,「信」,這個字來說。 相信的信和信仰的信,從定義來看其實是異大於同的。 英文詞彙中Belief和Faith,無論詞源、字型和讀音,完全是兩個詞。 Belief側重于人基於現實的邏輯判斷,而Faith指的是人面對未知和不可預測時的堅守和執著。 因此,我們只能說:通過你的行為,我相信你是一個好人(I believe you are a good manbasedon your behavior)以及我把人生的信念或信仰交給上帝(Iput my faithin God)。 很多華人輕易的信仰神,理解為將神現實化,變成相信神現實存在。 這就是因為詞根設定上的不嚴謹,導致的理解偏差和思維混亂。

雷同的例子簡直數不勝數:權力(Power)和權利(Right);自由(Freedom)和自由(Liberty)。 這些意義完全不同的詞彙,無論讀音、字形幾乎相同。 初學語言的人不把這些詞彙搞混才奇怪呢。 這樣的詞彙設計,如果不是刻意製造誤會,就難以理解了。 反過來看英文,同樣的詞彙,就沒有相互混淆的可能。 不少華人在一開始學習英文的時候,難以搞懂這些單詞之間的差異,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就能體味出個中的不同。

總結今天的話題。 我們主要是從古漢語特點與詞彙設計缺陷的角度,探討現代漢語設計和發展的致命缺陷,以及這種缺陷對交流和人性帶來的負面影響。 通過上面的論證,我想大家應該對這缺陷有了更加具體的理解。 對於任何一個現代語言體系,要想在越來越複雜的語境中達到基本的準確性,一個關鍵的設計要素,就是名詞、動詞的定義不能混淆。 更不宜鼓勵在文學創作中,對名詞和動詞的定義進行過度的引申和拓展。 可以有模糊和創造空間的只有形容詞、副詞以及各種沒有實際意義的虛詞。 因為任何一句話,只要主語、謂語和賓語確定,基本內涵和邏輯關係就不會再有太大的偏差。